先要厘清一个常识。那就是从古到今,中国的官修文书,一般不会直接撒谎、造谣、无中生有。
不是不想,是技术上难度太高。你无中生有一个事情,五个W一个跑不掉(when,where,who,what,why),你想重构一个现场实在太难。而太容易被戳穿是严重提高统治成本的。中国人要脸,一般不好意思和西方那样“我明知道你不信,但我就这么写了”。
(PS估计有杠精会提王勇平那句“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但王勇平退休后接受采访时候对此有正面回应,这个回应是可以服众的。有兴趣的自己去搜。因与本文无关,所以请不要纠缠)
那么中国的办法就是春秋笔法。
中国自古讲究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这个事情你不能简单认为就是替大人物涂脂抹粉。因为史官是士大夫的一员,某种程度是执掌意识形态的,那么当然是有立场的。
我们之前在《没见血解不开韩国的轮回》里提过,中国古代的礼仪、宗法等等,归根到底是等级制。
而等级制下,皇帝当然是不能有错误的,你爹当然也不能让你随便训斥指责的。这不是不要分清对错问题,而是长远看维持等级制比一时更重要。你想翻案,等你当爹了再想办法就是。
但是,等级制下,长幼尊卑固然是在皇帝,在你爹手上,但是诠释历史的权力却在史官、耆老手上。为了避免政权和教权合一,所以可以春秋笔法给你打掩护,但不能颠倒黑白让你变白莲花。
所以春秋笔法都是很巧妙的。没文化的人读出来觉得陛下高大上,你爹英明神武。但是有文化的人,却是越读越咂摸出味道,发现你老东西也干了不少混账事情嘛。
我们举个历史上有趣的事情:玄武门之变。
这事情历史事实很简单,李世民功劳很高,但是按照宗法就是该大哥李建成接班。而且李建成能力其实也完全够格。于是李世民在玄武门发动政变,自己亲手干掉大哥李建成,手下尉迟恭干掉弟弟李元吉。
对此李世民基本也没藏着掖着,虽然对修史的人发了牢骚,但是还是有足够的自信:我就算宰了哥哥杀了弟弟逼老爹退位,但是我是天可汗有贞观,不服憋着。
但你去翻史书就知道,当时的现实远比你以为的还要血淋淋。
先看地图:
玄武门发生的地方是红圈,黄框框那大明宫后来盖的。
太极宫,恰好就是李渊住的地方。
那么李渊这时候在干啥呢?在划船哦~
这段儿,资治通鉴里的记载就非常有趣了:
上方泛舟海池,世民使尉迟敬德入宿卫,敬德擐甲持矛,直至上所。上大惊,问曰:“今日乱者谁邪?卿来此何为?”对曰:“秦王以太子、齐王作乱,举兵诛之,恐惊动陛下,遣臣宿卫。”上谓裴寂等曰:“不图今日乃见此事,当如之何?”萧瑀、陈叔达曰:“建成、元吉本不预义谋,又无功于天下,疾秦王功高望重,共为奸谋。今秦王已讨而诛之,秦王功盖宇宙,率土归心,陛下若处以元良,委之国务,无复事矣。”上曰:“善!此吾之夙心也。”时宿卫及秦府兵与二宫左右战犹未已,敬德请降手敕,令诸军并受秦王处分,上从之。
这一天本来是李渊召集李家三兄弟对质,因为据说李建成和李元吉和李渊的妃子有一腿。
那么这种时候,你召集重臣去划船??
而且注意下面:请降手敕。
意思是说太子,齐王的人不死心,请李渊你亲笔写信让他们不要抵抗了。
那你猜李渊是不是自愿的呢?
还有,你去划船,还随身带笔墨啊。当然李渊是皇帝也就算了说得过去。
但请注意,下面是上从之。从之两字,真是妙到毫巅。
当然你们会说,这谁不知道啊,那你再看看上面这段话有俩字你们肯定没注意。
宿卫。
这话,上面出现了两次。
第一次是做动词用:恐惊动陛下,遣臣宿卫
这都看得懂,意思是尉迟恭表示:陛下,外面太乱,我来保护你吧。
但真实意思是:我来看管你。
第二个宿卫,很多人读这段都会忽略。在这里是名词用,指的是李渊的卫队。
时宿卫及秦府兵与二宫左右战犹未已:这段话真实意思是,这时候李渊的卫队、李世民的手下和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的部下还在厮杀。
但请注意,这个时候,李渊还没有认怂,李世民还没跑进来吃奶,李渊的卫队怎么和李世民的手下一起对抗太子和李元吉呢?
当然只有一个解释:李世民早就策反了李渊的卫队。
因此,玄武门事件的真相是:李世民平时就注意笼络李渊身边的人,在策反了李渊卫队后,迅速控制了李渊和一堆大臣,然后带兵在玄武门等着,出其不意干掉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再派尉迟恭来逼宫。
另外,尉迟恭自己的传记里,记载就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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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唐书·列传第十八》:其宫府诸将薛万彻、谢叔方、冯立等率兵大至,屯于玄武门,杀屯营将军。敬德持建成、元吉首以示之,宫府兵遂散。是时,高祖泛舟于海池。太宗命敬德侍卫高祖。敬德擐甲持矛,直至高祖所。高祖大惊,问曰:“今日作乱是谁?卿来此何也?”对曰:“秦王以太子、齐王作乱,举兵诛之,恐陛下惊动,遣臣来宿卫。”高祖意乃安。
太宗命尉迟恭侍卫高祖:这段话真是妙,什么都说到位了。
尉迟恭披甲持械来到李渊面前,说了那些话,事已至此,李渊当然只能怂了。
如若不然,大不了就是痛下杀手,然后史料留下一句:隐太子、巢王薨,上惊惧,崩。
你能说这是假的吗?
既然玄武门之变开始目标就是李渊,那么这个事情就开弓没有回头箭,非要李渊下台不可。
不然,李世民悠悠一句:父皇春秋已高还要操劳国事,实在太辛苦了,身为人子感到不安。
天策府众人自然会默契的表示:秦王放心,我们有九种办法让他千秋万岁退休!九种!
当然,李渊最后选择完全彻底的认怂,李世民也就欣然笑纳。好歹,杀兄弟虽然难听也勉强解释的通,如果弑父弑君,想圆回去也就太难了。
总之,读书要仔细,要多读。中国历史的真实程度足够高了,该说的都说了。你没看懂是你自己的问题。人胖不要怪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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