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A股市场高歌猛进，两会正在盛大召开的时候，一个91岁的老人去世了。
他就是原云南红塔集团有限公司和玉溪红塔烟草(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褚橙创始人褚时健。
15岁丧父，辍学、烤酒、种地，和母亲撑起了共6个孩子的家庭；青年求学却遭遇战争，扛过枪打过仗；解放后没能逃脱“右派”的命运，辗转多个农场劳改；他用了1年扭转了连年需要财政补贴20万才能运转的糖厂，接下去的15年糖厂利润爆发性增长；他又以17年之功，将濒临倒闭的卷烟厂带到全国第一、世界第五大烟厂的位置，累积创利税达800亿元以上，每年上缴税金占到云南财政收入的60%；72岁的他因为“贪污罪”被判无期徒刑；通过多次减刑和假释，2002年，75岁的他再次创业种橙，2014年营业额超过了1亿，利润超过50%。
褚时健的一生，大抵如上，固然波折，也算精彩。
91岁，算是高寿，虽然褚老前两年还显得中气挺足，思维清楚，但这是自然规律，希望家属节哀。
但褚时健这些年来，一直是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
我记得在20年前，一度很流行那种官场纪实类的小报和杂志（现在看很可能是非法出版物），那些封面往往都是穿着清凉的女郎，让年轻人总是抱着期待和紧张去购买。等到拿回家一看，却往往是比较纯粹的反腐报道。
那时候给我的印象就是，这褚时健怎么就这么坏呢？
不过大概是因为褚老出事时候就70岁了，个人生活作风应该也没有问题，所以那些小报并没有像讲胡长清成克杰那样绘声绘色的加料。
我们可以看一则1999年的新闻：
本报昆明1月9日电（记者徐冶）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今天上午对国内外广泛关注的原玉溪红塔集团董事长、总裁褚时健，原总会计师罗以军，原副董事长、副总裁乔发科贪污案，褚时健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案进行一审公开宣判，被告人褚时健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法庭经审理确认，1995年6月至7月间，褚时健、罗以军、乔发科三人利用职务之便，共同私分公款355．1061万多美元，按当日外汇牌价折合人民币2870万元。其行为已构成贪污罪。此外，被告人褚时健对其巨额财产明显超过合法收入部分，共计人民币403万元、港币62万元不能说明合法来源，其行为已构成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
各位想想看，那是一个中国人均GDP才刚刚突破800美元的时代，是一个人均工资才六七百元的时代。
考虑物价因素，现在中国人均GDP大概算是1万美元上下，如果有国企老总几个人私分两三亿，唔基本上和最近几年打掉的老虎在判决书上，是一个水平。
注意，我很严谨的。我说的是在判决书上。
褚老的案子，当年也有一些钱没有落实，一些钱主动退了也就不追究了（不然是有可能死刑的），而如今很多贪官也因为各种原因，落实在判决书上的数字也是明显缩水的。
所以这么多年了，大家还都是这个位次嘛。
（二）
我记得当初因为褚时健，还掀起了一个所谓59岁现象的大讨论。
大概意思是，很多官员和国企老总一辈子都好好干活，清正廉洁，临到退休了，忽然觉得我马上就退休了，这辈子辛辛苦苦就这么点钱，实在太亏。
以褚时健为例，他这辈子拿的都是死工资，他做红塔总裁时候，工资也是很低的。以他已经如日中天的1990年接受的一个采访为例：
“上级规定企业厂长可拿工人奖励的1-3倍，但实际上，我们厂的领导层一直只拿工人奖励的平均数。就我个人而言，十年前的工资是92元，奖金是当时全厂最高的6元，再加上其它的总共月收入才110元。十年后的今天，厂子搞好了，我现在月收入有480多元，加上一些奖项，总共可达到1000元。”
5年后的1995年，褚时健按照规定快要退休了，此时月工资是3000元，为红塔干了18年，累计报酬88万元。
而在这段时间，他带领红塔从玉溪烟厂变成如此大的集团，光利税交了800多亿，你说他是不是觉得很亏？
更让褚时健愤愤不平的是，他在退休前已经得知，新任总裁上任后，红塔的公司治理将和国际接轨，就是拿年薪制了，合法收入就超过100万！此外还有很多激励。
于是，心里失去平衡的褚时健，决定伸手了。
据报载，在新总裁马上要上任时候，褚时健曾经对身边人说：
“我也辛苦了一辈子，不能就这样交签字权，我得为自己的将来想想，不能白苦。所以决定私分了300多万美元，还对身边的人说，够了！这辈子都吃不完了。”
这笔看起来是褚时健理所当然应该拿的钱，却让褚时健进了监狱，甚至于家破人亡。
褚时健的女儿，因为涉案，于1995年在狱中自杀。
（三）
褚时健出狱后，尤其是褚橙声名鹊起后，很多人都觉得褚时健冤枉的很。
但一码归一码，褚时健这个钱拿的少了，和他的事情，这是两回事。
我们还是引述当时的报道吧：
1995年2月，一封发自河南省三门峡市的匿名检举信寄到了中央纪检委信访室。信中说，三门峡市烟草分公司某人勾结洛阳水泥厂驻洛办事处临时工林政志，用行贿手段，先后给玉溪卷烟厂厂长褚时健送去大量礼金，行贿者从1991年11月到1993年9月，从玉溪卷烟厂5次购进卷烟8167件，获利818万元。
促成那封检举信的内因，是一个香烟套购贩子的跟班因分赃不均而一怒之下的内讧举动。象褚时健这样当时处在王位顶端的人，在身份上与那个跟班差之千里，就犹如一头狮子和一只蚂蚁。可是，恰恰是这只蚂蚁的疯狂一口，要了狮子的命。
这是一个线头。纪检人员牵住这一线头慢慢向外拉，历时两年，发现了这样一个结果：褚时健利用职权和职务便利，主谋贪污私分公款300多万美元，其中他个人贪污170多万美元；为他人批烟谋利，其女儿索要和接受贿赂3630万元人民币、100万元港币、30万美元，妻子及其亲属共收受140多万元人民币、8万美元、8万港币和大量贵重物品。 因褚时健不能代妻子和女儿受过，所以给他定罪的理由就只能是“主谋贪污私分”的300多万美元。
上述事实很清楚，没有什么争议，褚时健自己也认。
那就没啥好说的了，对不对？
但是褚时健终究为国家，为红塔做了很大的贡献，最后就拿了这么一点钱，很多人还是觉得不平。
不平在哪里呢？
这个我想先引述一个反方的观点，那就是知名的经济学相声表演艺术家，前国际顶尖公司财务学者狼……啊不，郎咸平教授！
郎教授那几年打顾雏军，打李东生，打张瑞敏，名声如日中天，自然也会对褚时健踢一脚。
他说：
红塔集团的褚时健贪污，媒体对他百般同情，凭什么同情他？要不是国家不准民营企业做烟草，能有你褚时健的成就？企业做得好，功劳就是自己的，凭什么？国家不是给你待遇和荣誉了吗？
这就涉及到一个很敏感的问题，也是中国改革至今没有啃下来的硬骨头：产权改革问题。
国企到底是谁的？
所有权和经营权应不应该分离？分离到什么程度？
企业经营的要素里，特许经营和企业家才能，究竟如何定价？如何给企业家激励？
这些都是大哉问，我无法回答，我想这个争执也会持续的进行下去。
（四）
如果褚时健不是出狱后觉得闲着不好要找点事情做，如果不是王石亲自去哀牢山拜会褚时健，如果不是褚橙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大获成功，也许褚时健的传奇色彩还没有这么强。
75岁再次创业，85岁再次名满天下，商业上取得极大成功，名声上也几乎重新正名，这在99年前后关注过褚时健的人看起来，也太过玄幻。
褚橙的成功，足以证明褚时健的确有出色的经营才能，虽然很多媒体和跟风者并不会去关注红塔新任领导人的关照、褚时健旧人余泽和人脉的荫蔽、当地金融系统的支持、昔日朋友们的站台和媒体妙笔的造势。
但不管怎么样，褚橙让褚时健的形象谷底翻红，红到发紫，如今的大部分人提起褚时健，要么认为他冤枉，至少也认为那是历史共业，“大家都这么干，他倒霉而已”。
这样说呢，其实也没有错，是啊，他倒霉。
如果当初三门峡没人举报他，如果给那个烟贩子多几万美元，也许褚时健是光荣退休，如今还坐在主席台上。
当然，也就不会有褚橙。
但我想，在一个剧烈变革的时代，在旧的利益关系被打破，而新的利益关系还没有建立的时候，卓越的人趁势而起，很多时候不光要靠自我奋斗，也要考虑历史的行程。
历史可以给你荣光，让你站在万人中央，那就也可能剥夺这一切，把你打进历史的尘埃里。
褚时健站起来了，还几个人记得刚出来的牟其中呢？
褚老走了，他的一生功过，尚未定论。
但我想，身在逆境，忍受着石磨心的痛苦，还能站起来，再开拓一番事业，无论如何是值得尊重的。
愿褚老安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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