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在传递过程中，是有损耗的。
分析一切问题，归根到底，就是要考虑这个前提。
举一个例子。在封建王朝，有几个人扎堆议论陛下，臧否国事，虽然也的确讲了一些针砭时弊的话，但是讲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直接攻讦皇帝，偏偏被皇帝知道了。
皇帝大怒，传下口谕：情有可原，罪无可赦。
这什么意思呢？很明显。你们虽然讨论国事，说的也不是完全不对，但是你直接骂我，我很不爽。所以要砍了你们。
这个问题你能直接劝谏吗？很多时候是不能的，你直接去劝皇帝要广开言路，察纳雅言什么的，很可能那几个人没事儿，你自己就把自己搭进去了。陛下问你一句：你这么说是何居心，是不是也认为他们的大逆不道的话有道理啊？那你就悲剧了。
但是中官传旨时候，很多时候就会稍加修饰。
比如，如果到了地方，司礼监来的人传的口谕是：罪无可赦，情有可原。
你能说不对吗？每个字都一样。
而且，皇帝说的是口谕，不是亲笔诏书，地方官难道还能千里迢迢派人去请示皇帝：您当时是哪句话在前啊？
不能吧。那时候又没微信。
所以，本来皇帝想杀的人，这就杀不了了。
当然，这有没有风险？有风险。
皇帝一天要批阅几百份文件，决定几十个事情，很多事情呢他一般是记不住。过了也就忘了。
但是万一，万一他想起来这个事情，一查，艾玛你们几个阉人胆子不小啊，居然敢干这种事情，砍了！
因此，在皇帝身边干这种事情当然是有风险的。
在金融学上，有风险，就要风险补偿。
在政治上，中官为你们担了这么大的风险，当然不能白干，您得付费。
所以这个关系就变成了：皇帝身边的人，利用信息不对称，达到特定的目的（比如帮人免死）来收钱。这有个专门的词儿：权力寻租。
换个大家喜闻乐见的词，就是腐败。
这事儿后来大家干多了，也就有了防范措施，最常见的就是附署。
什么意思呢？光你嘴上说不行，得写下来，要签名。
光你一个人写不行，得其他人也签名。比如说很多时候皇帝下的正式诏书，要宰相也签名，联名发出，才有效。什么意思呢？这就表示此事是集体讨论，集体决策，宰相知情，也要负责。
但另一个角度说，需要你签字，就意味着你也有否决权，如你不同意，你就不会签字对不对？
当你拒绝背书附署，这事儿，就叫封还。
偏偏在于，一般来说，如果宰相不同意，皇帝也可以直接强行下诏，这叫中旨，但这玩意总归名声不好听。而且如果搞砸了，就可以说当初我们要你不要冲动你非要干，那么这口锅您背好吧。
更值得考虑的是，如果一个宰相拒绝附署的诏令，你猜大臣们会不会希望你这个事儿黄了呢？
而另一个问题就是，你有签字权，自然有机会收签字费。
这还是寻租。
此外，说到买命，还有一个有趣的掌故。
话说很多戏文里都演过：秋后问斩。
为何是秋后问斩呢？“王者配天，谓其道。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四政若四时，通类也。天人所同有也。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一般来说，什么季节干什么事情，杀人在秋后，其实在我看来主要是春夏庄稼还没熟呢，杀人不吉利。
但问题是，中国古代的死刑的最终准驳权，其实不是在大臣手上，而是在皇帝手上。
所以你们看电视剧电影请注意，在古代固然什么都不发达，强盗拦路杀人也好，大将军假节钺或者王命旗牌也罢，杀人看起来容易，但是你要走司法程序合法的杀人，是很难的。
因为哪怕此人罪大恶极，证据确凿，最后杀不杀，那还是皇帝决定。
那么具体执行是怎么做呢，其实就是某个良辰吉日，皇帝看名单和卷宗，然后拿笔去勾，勾到了你就挂了，没勾到你就继续坐牢。
而上天一般有好生之德，皇帝一般也觉得少杀人比较吉利，所以不会统统划掉。
但请注意，这里就有空间了。
你想，古代的不管竹简也好，纸张也罢，能够写的字是有限的，这就意味着全国的死刑名单，需要N张纸。
而古代绝大部分会沦落到死刑的都是穷人家孩子，穷人家孩子最大的问题是：不会取名。
比如刘邦，他都算还可以的家庭，只是不算贵族，也只能叫刘季。有人会觉得刘季不错啊。其实人这就是伯仲叔季，刘四的意思。
因此，那名单上绝大部分就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这就带来一个问题：皇帝记不住你的名字。
看见没，操作空间就来了。
皇帝批文件，肯定是从上朝下批，大部分情况又不会批完，那么，如果你买通皇帝身边的人，每次都把您名单上那张纸调换位置呢？
这事儿，就算皇帝发现了也没啥，我既没有把文件拿走，也没有篡改，你那上面又没有编号，我收拾桌子时候搞乱了顺序怎么了？
归根到底，权力总归都是个委托-代理关系，由于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总归会有中间层的存在。而这些人不管你的制度怎么变，制衡措施怎么弄，总归会从小甜甜成长为牛夫人。
最可怕的是，这些人既不同于皇帝，搞砸了国破家亡，也不像百姓，可能遭受无妄之灾。这些人总归可以找到宿主。
这些人不管是察举还是考试还是选举，总归能牢牢地掌握要津和资源，构建出利出一孔的体系。
有他们在，历史就没有终结。
延伸阅读：
《分析问题的框架》
《利出一孔》
《恩比侍从》
《手臀一致》
《脑臀分离》
《脑臀一致》
更多交流，请关注芥末圈（孤苑白首二十年已经完本，共221章正文+9外篇，近50万字；试读请点击《孤苑白首二十年（1）》；副教主倒灶系列已经更新至73章，试读请点击《【黑木崖系列】副教主倒灶（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