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接班

(一)

上篇《纳扎尔巴耶夫的辞职》写完,觉得有点意犹未尽,就顺便再说说接班这码事。

先看一则新闻。

如果你还记得,纳扎尔巴耶夫辞职后,接替他担任代总统的,恰好也是参议院议长托卡耶夫。

换言之,假如没几天,这位新总统托卡耶夫也宣布辞职,那么根据哈萨克斯坦宪法,总统出缺,参议院议长担任代总统,再次接班的就是大公主纳扎尔巴耶娃。

类似的例子其实也有。

在台湾,1975年蒋介石去世,根据所谓中华民国宪法,副总统严家淦接代总统,但是他很知趣的让行政院长蒋经国担任国民党主席。在严家淦捱完了蒋介石剩下的三年任期后,蒋经国接班。

另外一个很值得参考的例子,就是土库曼斯坦。

2006年,老总统尼亚佐夫去世(他和老纳一样,都是苏联解体时候的加盟共和国领导人,一直做到死,类似的还有乌兹别克斯坦的卡里莫夫和塔吉克斯坦的拉赫蒙——他改了个名字,以前叫拉赫莫诺夫。玩砸的只有吉尔吉斯斯坦的阿卡耶夫),本来根据宪法也是议会议长阿塔耶夫担任代总统。但是,之前担任副总理的别尔德穆哈梅多夫(坊间谣传他是尼亚佐夫的私生子,但是我看不像,最近他把土库曼各地的尼亚佐夫像都拆的差不多了),居然在尼亚佐夫去世的几个小时内就迅速动手,首先让总检察长对议长阿塔耶夫提起刑事指控,说他滥用职权,贪污腐败。然后抓捕了阿塔耶夫。

但是太过操切的别大人忽略了一点,作为议长是有司法豁免权的,你这时候是不能抓他的。这一点全世界绝大部分国家(包括中土世界)都不会忘记,起码的过场还是要走。

当然,你不走也可以,但别大人思来想去好像觉得不太好,次日又让议会通过决议,取消阿塔耶夫的豁免权。

这就是搞笑了。这说明你也知道这事儿,那你还硬干?

但这还没完,别大人做戏做全套,还要议会修改宪法,把总统因故不能履职的接班人从议长改成副总理(土库曼没有总理),那不就是别大人么。

然后别大人再根据新修改的宪法成为代总统,并且在2个月后的正式选举选上正式总统。

然后……他就又修宪啦!

2016年9月14日,土议会长老院全体会议上一致通过新宪法,取消2008年老宪法对该国总统不得超过70岁的任职年龄上限,同时将每届总统任期由目前的5年扩大到7年。出席会议的土总统别尔德穆哈梅多夫在会上签署了这一法案。俄高等经济大学世界经济与世界政治系副主任安德烈·苏兹达利采夫指出,土议会此举表明,现年59岁、已连任一届的总统别尔德穆哈梅多夫,可以成为“终身总统”。

真是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不过这一手纳扎尔巴耶夫干过,尼亚佐夫也干过,很多人都干过。

1990年10月,尼亚佐夫当选土库曼斯坦首任总统,1992年6月21日连任,1994年1月土全民公决决定将其任期延长至2002年。1999年12月土大国民会议通过决议,授权他“无限期行使总统权力”。同月,尼亚佐夫自封为“土库曼巴什”,意为“土库曼人的首领”。2002年8月,尼亚佐夫被推举为“终身总统”。

大概是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所以啊,纳扎尔巴耶夫和接任的托卡耶夫,都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这是官宣过的!

老朋友对我们当然是理解的啦!

(二)

不过聊到这也顺便说说接班的问题。

在古代自然不必说,一切是看血统,父死子继为主,兄终弟及为辅。

因为天大地大,不如自己的仔大,只要有可能,肯定要传给自己的儿子。只有万般不得已的时候,为了避免肥水流到外人田,自己又没儿子或者儿子实在顶不住,才会考虑叔伯兄弟,好歹也是自己家的。

不过一般来说,农耕文明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主要是因为反复博弈后发现,这样交易成本最小,接班人最明确,免得一直扯皮,造成兄弟阋墙。

不然你说立贤,那肯定个个都说自己贤。你要是给他们差事历练看看是不是真的贤,那就一定会造成夺嫡大战。

但游牧文明,发展小的时候是立幼,因为有所谓长子分家单过,幼子持家守业的说法。其实道理很简单,大家要逐水草而居,要应对敌对部落的掠夺,草原上的马匪,恶劣天气和野兽。而草原承载能力是有限的,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你们长大了就给你点牛羊你快自己去开疆拓土吧。

但等到幼子出来,一方面情感上父母都喜欢老幺,另外一方面等到幼子出来,父母也老了干不动了,需要有人照顾。

哪怕是铁木真,都免不了这个,分封时候还是把蒙古本部给了拖雷。

但游牧文明发展比较大了,却又分为两种,看血统的话,是所谓的立贤。不看血统呢,内亚文明有柴册的传统,是一种很有趣的选举制。

前者简单,草原只能有一个王者,一定要最强的人才能带领大家。那这样的话,这个人具体是谁不重要,不管你是弑父还是弑君,是政变还是暗杀,过程不重要看结果。只要你能赢,只要你能带着大家出去抢劫到很多财帛子女,大家就认。比如冒顿这种。

另外一种就很有趣,大体是草原形成部落联盟后,草原的汗是一种贵族间的选举,但这个选举不是反映民主原则的,而是大体反映力量对比,最强大部落的头人一般会成为可汗。

但问题是其他部落一般来说如果联合起来,还是比最强大部落的力量要强,否则就不用选,而变成家天下了。

那这就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你最强大所以你可以做可汗,但你不能终身制,不然你会趁机家天下

解决的办法,一般是选举的时候,大家会盟,各路贵族头人都来开会,然后你要赏赐大家,封官许愿。在大家同意拥立你后,还有个仪式。

比如说,找祭司用绳子勒紧你的脖子,然后拼命拽,在你快要窒息的时候问你:你能做几年可汗?

由于根据草原传统,认为人在快断气的时候,可以和神交流,所以这时候说的话就代表神的旨意。

那么你说几年,就是几年。比如你说10年,如果你第九年就挂了,那么自然重新来过。但你要做到了10年还赖着不走,其他贵族,不管是其他部落还是你的叔伯兄弟甚至儿孙,都有正当性推翻你。

当然后来,大家为了保险起见,还要派大力士把可汗候选人倒拎着然后策马飞驰,很久之后把你晃晕,再进行上面的仪式,这样的你说的几年才比较靠谱。

但可汗其实也可以作弊,因为用绳子勒你的人,是可以买通的。如果你实力比较强,可以控制这些人,他们勒的时候轻一点,你还比较清醒,你大可以说个五十年。但要是你运气不好或者实力不够,脑袋策马飞驰时候被甩缺氧,勒的又太紧,那说出个两三年也没办法。

比如辽国的创始人耶律阿保机就比较悲剧,他很可能是说了9年,后来时间到了,他却不下台,结果先是其他贵族,再是自己的几个弟弟,都反复叛乱。

但这个事情是耶律阿保机自己理亏,他虽然成功的平息了判断,但对这些首领也没有过分追究。

他只好召集大家开会,说我也不是不遵守诺言,但是现在我们要征服渤海国,是我们契丹的大事。给我两年,完成了后我一定给你们个说法

有趣的是,在2年后他征服渤海国后,居然就死了。按照罗新教授的观点,耶律阿保机这其实是计划好的自杀。

他在之前以2年后的自杀,来换取时间。

他在之后果然信守承诺自杀,来换取把可汗从选举制变成家天下。

同时在他的葬礼上,他的皇后述律平,把自投罗网的一堆贵族一网打尽,并且要求他们为耶律阿保机殉葬。

不过也有狠人叫嚣,说太后不是我们舍不得死,你说可汗喜欢我们要我们去地下服侍他,但是陛下最喜欢的是您,您怎么就不去?

要一般人估计就懵逼了。

但述律平马上表示,你说的很对,按照道理我也该去。但现在主少国疑,我要扶上马送一程。但我可以先自断一手,这只手可以陪伴可汗,帮助可汗!等到接班人长大,我再去。

说完述律平当众自断一手,放入耶律阿保机棺中,于是大家就都老实了。

(三)

到了现代社会,绝大部分的领导人更迭,都是选举制了。

选举制无非有三种:西方的代议民主,以前苏联各国为代表的假民主,还有本朝的遴选轮岗。

本朝的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本文不谈。

中亚各国你们也知道,这当然是假的选举。比如无限次连任,比如随便更改任期,修改宪法,比如实质上都是子女接班或者亲信过渡。

但西方的那一套定期选举,如何?

这个是值得聊一聊的。

我年轻时候,看过一句话:

我其实当时是很不爽这句话的,觉得你这个也太不尊重法律了。合着就是个txt文档吗?

但是当你有了一定阅历,读了很多书,亲眼见识过各种不同政治后,你会觉得,这句话是对的。

或者政治不正确的说,成文法在特定的文明和国情下,就注定应该是txt文档。

你比如哈萨克斯坦吧,纳扎尔巴耶夫当初几乎每隔几年改一次宪法,宪法的神圣在哪里?至于总统法和议会选举法,那几乎是一两年一次,每次选举的制度都不一样。

不都说宪法至高无上吗?你应该去想的是:为什么在中亚各国,这就不灵了?

我们知道,法律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国家的统治工具。但这样说太学术。说人话,就是法律是反映阶级关系和力量对比的,通常来说是诉求交易成本最小化的

比如说为什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因为如果杀人不用偿命,我看你不爽就可以杀,那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好事。交易成本会大到不可想象。

但如果以强制力保证杀人偿命,那么就等于用较小的暴力(死刑)遏制更大的暴力(随便杀人)。所以这个法律就可以创制。

对纳扎尔巴耶夫这类人来说,他们作为实权的政治领袖,自然不应该也不会受文本法条的约束。

他会做几次,会不会过两年再来,这不取决于法律,而取决于自身的力量。

当然,有朝一日如果支持他的力量衰退,他罩不住了,那么他这些年所修改的法律也是没有意义的,比如终身的国家安全会议主席,比如终身豁免权,这些都是靠不住的。

文本不能约束的,到最后文本也不能保障

(四)

那么为什么西方可以?比如为何美国总统就只能干两届?比如为何美国宪法就不能随便改?

这个问题深入谈下去就大了,和文明传统,政治力量等等都有关系。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些可以更迭的,是不会去更迭不应该更迭的。

换言之,更迭这些,比如直接选举,到期走人,是不影响社会交易成本的。

讲白一点,因为有纳扎尔巴耶夫所以有他几个女儿,他的亲信组成的利益团体。但因为有金融资本代表的华尔街,工业资本代表的军工石油集团,才有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总统。

总统是代表,而不是本身创立派系的人。而由于文官制度,实际执行和制定政策的人他没法换。由于地方自治,地方的事情很多他不能管。由于修宪的高门槛和各方力量的均衡,他也无法变更大部分国家体制。

因此总统是谁,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党派之争到最后主要就是加不加税,进化论和创造论的比例,金融政策的松紧等等。

而这些,无非是不同利益集团按照周期各自发财,那么影响选举胜负的其实就是中间选民,因为各自基本盘都很牢固。到最后选举就不是选贤与能,而是候选人本身特质(长相,气质,口才,财力)+中间选民此时的偏好+运气。

有人或许会说,你这一套无非是马克思就开始指责的金钱影响选举理论,问题是现在金钱捐款是有上限的,看那些竞选经费也没多少啊?

没多少的根本原因是因为能够涉及的利益变更也没有那么多,我选输了最多损失多少也是有数的。这是可以精算的。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利益集团彼此稳定,成为所谓建制派的时候。

川普这种属于例外。对此我们有旧文聊过,可以参考:《重温不朽的名著《帝国主义论》》。

但从人类发展的长河看,系统趋向稳定是常态,乱度增加是暂态。目前很多政治强人靠着民粹快速崛起,本质上是旧的分配模式越来越近似于庞氏骗局,到最后甚至维持系统的成本都大于系统剥削产生的收益,那系统自然就难以维持。

但这个问题近乎是无解的:

维持系统永远需要成本,这就造成要么开源,扩大进项,要么节流,牺牲一部分人来重新达到平衡。

目前能够开源的办法,就是能源突破,但这个究竟还要多久,谁也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节流,总有人要被牺牲。牺牲之后肉少了,但是狼少的更多,所以狼们又可以彼此安分一段时间。

因此目前所有建制派的接班问题,都是要维持系统的稳定,所以你看起来就是揖让而升,下而饮,到期走人。

这就是问题的牛鼻子,而不是被白左那套政治正确的话术所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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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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